作者：張明楷
一、傳統(tǒng)認定方法的缺陷
按照我國傳統(tǒng)刑法理論，成立共同犯罪必須具備三個條件：第一，“共同犯罪的主體，必須是兩個以上達到刑事責任年齡、具有刑事責任能力。的人或者單位”;第二，“構(gòu)成共同犯罪必須二人以上具有共同的犯罪行為”,“各行為人所實施的行為，必須是犯罪行為，否則不可能構(gòu)成共同犯罪”;第三，“構(gòu)成共同犯罪必須二人以上具有共同的犯罪故意?！憋@然，認定共同犯罪的傳統(tǒng)方法是，不區(qū)分共同犯罪的不同形態(tài)，統(tǒng)一確定共同犯罪的成立條件；符合共同犯罪成立條件的，即認定為共同犯罪；共同犯罪中的參與人便是共犯人。
(一)混合認定共同犯罪的缺陷
混合認定共同犯罪，表現(xiàn)為同時在不法與責任層面認定共同犯罪，而且先判斷責任，再判斷不法。這種認定方法存在明顯缺陷。
1.不利于處理沒有責任的人參與共同犯罪的案件
例1:15周歲的甲入戶盜竊時，請17周歲的乙為其望風。在乙的幫助下，甲順利竊取了丙的2萬元現(xiàn)金。按照通說，由于甲沒有達到責任年齡，故甲與乙不成立共同犯罪，對乙不能以共犯論處。但是，這種結(jié)論不能被人接受。既然乙為16周歲的盜竊犯望風應以盜竊罪論處，那么,當其為15周歲的人望風時，也應以盜竊罪論處?；蛟S有人認為，對乙的行為可以直接以單個人犯盜竊罪論處。然而，其一，對乙不可能以直接正犯論處，因為乙沒有直接實施將丙占有的財物轉(zhuǎn)移給自己或第三者占有的實行行為，其望風行為根本不符合盜竊罪直接正犯的條件。其二，對乙也不可能以間接正犯論處，因為只有作為幕后人控制或者支配了構(gòu)成要件實現(xiàn)的人，才是間接正犯。乙應邀為甲望風的行為，不可能成立間接正犯。由此可見，傳統(tǒng)方法不利于共犯的認定。當直接實施構(gòu)成要件行為的人缺乏責任能力、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、期待可能性等其他責任要素時，也存在完全相同的問題。
2.不利于處理他人參與本犯的不可罰的事后行為的案件
例2:本犯甲盜竊大型贓物后，需要特殊工具分割贓物以便窩藏；乙知道真相卻將特殊工具提供給甲，甲使用該工具順利分割、窩藏了贓物。乙的行為是否成立贓物犯罪?按照傳統(tǒng)觀點，本犯不能成為贓物犯罪的主體，于是，乙與甲不構(gòu)成共同犯罪。乙的行為也不是贓物犯罪的實行行為，故不成立贓物犯罪。但是，這種結(jié)論難以被人接受。
(二)整體認定共同犯罪的缺陷
整體認定共同犯罪，表現(xiàn)為將二人以上的行為作為整體進而判斷該整體是否成立共同犯罪，并且同時確定共同犯罪的性質(zhì)；得出成立共同犯罪的結(jié)論之后，對各共犯人按照該犯罪定罪，接著再考慮共犯人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，并依此量刑。這種認定方法存在諸多問題。
1.難以判斷“共同的”犯罪行為
例3:甲坐上乙駕駛的出租車后，發(fā)現(xiàn)前方丙女手上提著包，就讓乙靠近丙行駛。乙知道甲的用意，依然靠近丙行駛。甲奪得丙的提包后，讓乙加速，乙立即提速并將甲送往目的地。在本案中，難以認為乙與甲有“共同的犯罪行為”。因為在離開甲的行為孤立地判斷乙的行為時，根本不能得出乙實施了“犯罪行為”的結(jié)論，甚至可能認為乙實施的是正當業(yè)務行為。其實，傳統(tǒng)的認定方法是一種循環(huán)論證：在肯定了乙是共犯的情況下，才說乙的行為是犯罪行為?？墒?，基于什么理由肯定乙是共犯?又不得不說乙實施了犯罪行為。
2.難以認定“共同的”故意
例4:甲向乙提議“收拾丙”,乙同意并與甲共同對丙實施暴力，致丙死亡。事后查明，甲有殺人故意，乙僅有傷害故意，二者的故意內(nèi)容并不相同。通說指出：“如果實施犯罪時故意的內(nèi)容不同，就背離了共同犯罪故意的本意，因而也不能構(gòu)成共同犯罪。例如一人基于傷害的故意，另一人是基于殺人的故意，即使先后或同時對同一對象實施的，也不能視為共同犯罪，只能按照各自的罪過和行為分別處理?！笨墒?，倘若不將本案認定為共同犯罪，又不能查明是誰的行為直接造成了被害人死亡時，就只能認定二人分別成立故意殺人未遂與故意傷害未遂。但這一結(jié)論并不妥當，也不符合共同犯罪的立法本旨
(參見本文第二部分)。如果既否認共同犯罪，又強行讓甲、乙均對死亡負責，則違反存疑時有利于被告的原則。反過來說，只有將甲、乙認定為共同正犯；才能使案件得到妥當處理。通說顯然沒有為類似案件提供處理根據(jù)。其實，參與一起具體犯罪的人，既可能有相同的故意，也可能有不同的故意；要求故意內(nèi)容相同，必然導致許多案件難以得到妥當處理。
3.難以認定身份犯的共犯
例5:普通公民乙唆使國有公司出納甲將公司保險柜內(nèi)的
現(xiàn)金據(jù)為己有。某日深夜，二人到達現(xiàn)場，乙撬開財務室鐵門，甲用其掌管的鑰匙打開保險柜，取走了10萬元現(xiàn)金。由于傳統(tǒng)的認定方法要求二人以上具有共同故意與共同行為，所以，當二人參與的犯罪是身份犯，而其中只有一人具備身份時，有身份者利用其身份實施的行為與無身份者的行為具有不同性質(zhì)，于是出現(xiàn)認定上的困難。也正因為如此，我國刑法理論與司法實踐一直討論的問題是，類似例5這樣的案件，應如何確定共同犯罪的性質(zhì)?司法解釋的觀點是，應當按照主犯犯罪的基本特征來確定共同犯罪的性質(zhì)。但是，這種觀點存在明顯的缺陷；首先，在我國，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大小，只是量刑的依據(jù)，而不是定罪的依據(jù)；司法解釋的觀點導致先確定量刑情節(jié)后認定犯罪性質(zhì)。其次，如果無身份者與有身份者在共同犯罪中都起相同的主要作用，便無法確定罪名。在例5中，很難認為二人的作用有明顯差異。刑法理論雖然認為應當以正犯的行為性質(zhì)確定共同犯罪的性質(zhì)，但這種整體認定的方法，意味著非身份者與身份者的罪名必須相同，其結(jié)論明顯不當。
4.難以貫徹共犯從屬性原理
例6:甲、乙與丙女共謀勒索財物。由丙女假裝賣淫勾引被害人后，甲、乙立即到現(xiàn)場，丙女迅速離開，甲、乙向被害人勒索財物。在被害人識破真相后，甲、乙使用暴力搶劫被害人的財物。倘若要問：“甲、乙、丙構(gòu)成什么共同犯罪?”結(jié)局是，既不能回答構(gòu)成搶劫罪的共同犯罪，也不能回答構(gòu)成敲詐勒索罪的共同犯罪。
(三)抽象認定共同犯罪的缺陷
抽象判斷參與人是否實施了所謂犯罪行為，而不具體考察其行為與結(jié)果之間是否具有因果性的傳統(tǒng)認定方法，要么不當擴大了共犯的范圍，要么不當擴大了既遂犯的范圍。
1.不當擴大共犯的處罰范圍
例7:甲潛入丙家盜竊時，恰好被乙發(fā)現(xiàn)。乙知道甲會盜竊，就主動為甲望風，但甲對此并不知情，乙的望風行為在客觀上也沒有對甲的盜竊起作用。按照傳統(tǒng)的認定方法，乙實施了幫助行為，且有幫助故意，成立盜竊罪的共犯。但是，在例7中，乙的行為與甲竊取他人財物的結(jié)果之間沒有因果性，事實上也沒有促進甲的盜竊行為。將乙以盜竊罪的共犯論處，沒有根據(jù)。
2.不當擴大既遂犯的處罰范圍
例8:甲意欲盜竊他人的汽車，讓乙提供了用于盜竊汽車的鑰匙，但甲在使用乙提供的鑰匙時，卻不能打開車門。于是，甲用其他方法盜走了汽車。按照傳統(tǒng)的認定方法，乙與甲有盜竊的共同故意和共同行為，成立盜竊罪的共犯，乙對盜走汽車的結(jié)果承擔刑事責任?？墒?，乙雖然對甲盜竊汽車實施了幫助行為，但其幫助行為與甲盜竊既遂的結(jié)果之間，既沒有物理的因果性，也沒有心理的因果性；讓乙承擔盜竊既遂的刑事責任，明顯不當。
例9:“甲、乙共謀殺害丙，相約翌日到丙家共同將丙殺死；甲如期到丙家，而乙未去，甲一人將丙殺死?！蓖ㄕf指出：“共謀……是共同犯罪預備行為，共謀而未實行者無疑亦具備成立共同犯罪所需要的主客觀要件?！滓蝗藲⑺辣男袨榕c乙參與密謀殺人是密不可分的，乙同樣應負殺人罪既遂的罪責?！憋@然，通說是以共謀屬于預備行為因而是犯罪行為為由，來論證乙應當負殺人既遂責任的。然而，殺人預備行為不可能致人死亡。所以，在例9中，必須討論乙是否脫離了共犯關(guān)系。亦即，必須考察乙先前與甲共謀的行為，與丙的死亡結(jié)果之間是否具有物理的或者心理的因果性，但通說并沒有這樣做。
針對傳統(tǒng)方法的上述缺陷，根據(jù)共同犯罪的特點，本文就共同犯罪的認定，提出以不法為重心、以正犯為中心、以因果性為核心的基本方法。
二、以不法為重心
例10:甲與乙基于意思聯(lián)絡共同向丙開槍，甲射中丙的胸部，致丙死亡；乙射中丙的大腿，造成丙輕傷。在本案中即使不考察乙的行為，也能認定甲的行為造成了丙的死亡結(jié)果。甲若具備殺人故意等責任要件，便成立故意殺人既遂。但是，倘若單獨認定乙的行為，則不能將丙的死亡歸屬于乙的行為。即使乙具備殺人故意等責任要件，也僅成立故意殺人未遂；倘若乙僅具有傷害的故意，則僅成立故意傷害(輕傷)罪。但是，這種結(jié)論明顯不當。共同犯罪的立法與理論，就是為了將丙的死亡結(jié)果客觀歸責于乙的行為。亦即，只要認定乙的行為與丙的死亡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因果性，那么,丙的死亡結(jié)果也要歸屬于乙的行為。如果乙具備殺人故意等責任要件，便成立故意殺人既遂。但是，倘若乙僅具有傷害的故意，即使乙的行為與丙的死亡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因果性，也不能因為甲具有殺人故意，而認定乙構(gòu)成故意殺人罪，而只能按照乙的責任內(nèi)容，認定為故意傷害致死。
例11:16周歲的甲與13周歲的乙共同輪流奸淫了幼女丙。由于二人共同實行不法行為，所以，丙道受輪流奸淫的結(jié)果不僅要歸屬于甲的行為，而且要歸屬于乙的行為，據(jù)此，二人成立輪奸。即使乙沒有達到責任年齡，對甲也要以輪奸論處。不難看出，參與人是否具備責任要素，不影響能否將結(jié)果歸屬于其行為。這也說明，共同犯罪是不法形態(tài)。
例12:甲、乙、丙三名逃犯共同計劃，如果有人追捕就開槍射擊。在夜間逃亡的過程中，逃犯甲錯將同案犯乙當作追捕者，以殺人的故意向其射擊，但沒有造成乙死亡。德國聯(lián)邦最高法院的判決認為，對被害人乙也要以謀殺未遂論處。德國也有學者支持這一判決結(jié)論。誠然，如果甲射擊的是追捕者或者其他人，三名逃犯都要承擔刑事責任。因為相對于三名逃犯而言，其他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其不得損害的法益。但是，乙的生命、身體雖然是甲、丙不得損害的法益，但并不是乙不得損害的法益。既然如此，就必須承認，乙與甲、丙的共謀行為雖然與乙的生命危險之間具有心理的因果性，但是，由于乙給自己的生命造成的危險的違法性被阻卻，故在不法層面，只有甲與丙成立共同犯罪。不難看出，違法的連帶性不是絕對的。
三、以正犯為中心
例13:甲、乙2000年曾因共同搶劫受過刑罰處罰。2011年七夕節(jié)下午，二人手機短信聯(lián)系“騙個人來搞一下”。當晚二人將女丙騙上車并開車帶至某公園。甲拉丙往樹林里走，丙不愿意，乙朝丙大吼：“你知道我是誰嗎?”丙很害怕。到樹林后，甲一巴掌將丙打倒在地，并強迫丙脫掉衣服，丙不從，甲就對站在旁邊的乙說：“你去拿刀?！币抑兰走@么說是為了嚇唬丙，于是站著沒動，也沒說話。接著，甲強奸了丙，強奸時甲讓乙翻丙的包。乙在附近一二米處從丙背包中獲得手機一部、現(xiàn)金400元，二人均分。事后查明，關(guān)于共課時說的“搞”,甲稱是指劫色，乙稱是指劫財。顯然，本例中的甲是強奸罪的正犯，即使不考慮乙的行為，也可以順利地認定甲的行為成立強奸既遂。問題是，乙是否成立強奸罪的共犯?在這種場合，如果整體判斷二人是否有共同的強奸故意、共同的強奸行為，反而不能得出妥當結(jié)論，因為起初的“共謀”并沒有形成共同的犯罪故意。正確的做法是，先肯定甲的行為是符合強奸罪構(gòu)成要件且違法的行為，成立強奸既遂。接下來判斷乙的行為與甲的強奸既遂之間是否具有因果性。從作為角度來說，乙雖然在甲強奸丙之前對丙實施過暴力、脅迫行為，客觀上對甲強奸既遂起到了促進作用，但此時乙并沒有強奸的故意。就此而言，乙雖然是不法層面的共犯，但因為其缺乏故意，最終不能被認定為強奸罪的共犯。從不作為角度來看，乙此前實施的行為(包括將丙帶至公園、對丙實施恐嚇)客觀上使丙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，在當時的情形下使丙的性行為自主權(quán)陷入需要保護的狀態(tài)，故乙對丙的性行為自主權(quán)具有保護義務，但乙沒有履行這一義務，因而與丙被強奸的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因果性，且乙具有幫助的故意，所以乙就強奸罪成立不作為的共犯。
例14:普通公民A與公司出納B關(guān)系密切。A謊稱要購買汽車，唆使B將公司資金挪給自己使用，并“保證”自己的定期存款兩周后到期即可歸還。B信以為真，便將公司資金30萬元挪出交給A.A使用該資金賭博并獲利，在兩周內(nèi)將30萬元歸還給B所在的公司。根據(jù)刑法第272條的規(guī)定，如果B知道A使用該資金賭博，便是挪用資金罪的正犯，A則可能成立共犯。但是，B對于A使用30萬元賭博的事實并不知情，沒有認識到A利用資金進行非法活動，而是誤以為A將資金用于購車，所以，缺乏挪用資金罪的故意。亦即，A的行為客觀上引起了B實施挪用資金的行為，但沒有引起B(yǎng)挪用資金的故意。按照刑法理論的傳統(tǒng)觀點，“所謂教唆，就是唆使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沒有犯罪故意的人產(chǎn)生犯罪故意?！庇谑?，A的行為不成立挪用資金罪的教唆犯。概言之，按照我國的傳統(tǒng)觀點，A與B不能成立挪用資金罪的共同犯罪，且均不受刑罰處罰。
四、以因果性為核心
例15:甲、乙二人同時開槍射擊丙，但只有一發(fā)子彈擊中丙。設(shè)定A、B兩種情形：A情形為，甲擊中了丙；B情形為，不能查明誰擊中了丙。根據(jù)共同犯罪的立法，如果甲、乙二人成立共同犯罪，那么,在A情形中，乙也要對丙的死亡負責；在B情形中，甲、乙均要對丙的死亡負責。倘若甲、乙二人不成立共同犯罪，那么,在A情形中，乙僅成立殺人未遂；在B情形中，甲、乙均只成立殺人未遂。問題是，為什么一旦成立共同犯罪，甲、乙二人就都要對丙的死亡結(jié)果承擔刑事責任?或許人們會說，這是因為刑法的規(guī)定?？墒牵谭槭裁催@樣規(guī)定?答案只能是：因為丙的死亡結(jié)果能夠歸屬于甲、乙二人的行為，或者說，甲’、乙二人的行為與丙的死亡結(jié)果之間都具有因果性。所以，共犯的因果性成為共犯論中特別重要的內(nèi)容。正如日本學者所言：“共犯論的核心，是能否認定共犯行為(共同或者間接)引起了法益侵害、危險的共犯的因果性問題，以及在具有因果性的前提下，將共犯構(gòu)成要件限定在何種范圍的共犯的限定性問題?！?/p>
例16:乙與丙吵架后，甲以為乙會殺害丙，便將一把長刀遞給乙，但乙根本沒有殺害丙。按照抽象的危險說，甲的行為也“一般性地”助長了乙的犯意?？墒?，我國刑法規(guī)定的未遂犯是針對正犯而言的，刑法第27條規(guī)定的幫助犯也僅存在于共同犯罪之中，所以，甲的行為不可罰。
例17:甲欲入戶盜竊丙的財物，讓乙將丙家的鑰匙放在丙家的信箱里，乙答應后將丙家的鑰匙錯放在別人家的信箱里。甲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鑰匙，就采用其他方法入戶盜竊了丙家的財物。如果采取抽象的危險說，就會認為乙應當承擔盜竊既遂的責任?？墒?，乙的所謂幫助行為與甲的盜竊行為、盜竊結(jié)果之間沒有因果性。乙是幫助未遂，而不是對未遂犯的幫助，更不是對既遂犯的幫助。所以，不應當將甲的盜竊結(jié)果歸屬于乙的行為。
例18:正犯甲決意入戶盜竊，乙知情并提供了入戶的鑰匙。但是，甲出門時忘了帶乙提供的鑰匙，到現(xiàn)場后翻窗入戶竊取了財物。在本例中，雖然事前能夠肯定入戶盜竊需要鑰匙，但將乙的行為認定為既遂的幫助，明顯不當。正犯結(jié)果說認為，只有當幫助行為與正犯結(jié)果之間存在因果性時，才能使幫助犯承擔既遂的責任。本文提倡這一觀點。
例19;與乙男有不正當關(guān)系的甲女，得知乙想殺害妻子丙時便對乙說：“如果你殺了丙，我就和你結(jié)婚。”于是，甲強化了乙的殺人動機，降低了乙放棄犯意的可能，最終乙殺害了丙。對此，應當肯定甲的行為與正犯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心理的因果性。
例20:幫助犯將盜竊金庫所用的鑰匙提供給正犯，正犯使用該鑰匙時用力過猛，導致鑰匙斷在鎖中；于是，正犯采用其他方法打開了金庫，盜走了現(xiàn)金。可以認為，正犯使用幫助犯提供的鑰匙時，已經(jīng)著手實行盜竊行為，幫助犯的行為的確促進了正犯行為。但是，由于正犯以其他方法打開了金庫，故不能認為幫助犯的行為促進了正犯結(jié)果。由此可見，與正犯行為之間的因果性和與正犯結(jié)果之間的因果性，是存在區(qū)別的。
例21:甲決意殺害丁，知情的乙與丙并無意思聯(lián)絡，卻分別向甲提供了性能相同的槍支，甲使用乙提供的槍支殺害了丁。根據(jù)條件關(guān)系必要說的觀點，乙與丙的行為都難以成立幫助犯，因為即使沒有乙提供的槍支，甲也會用丙提供的槍支殺害丁，反之亦然。但是，其一，如果對條件關(guān)系進行修正，那么,乙、丙的行為與丁的死亡之間均有條件關(guān)系；其二，如果認為死亡結(jié)果并不是抽象意義上的丁的死亡，而是丁在什么時間、被什么槍支擊中而死亡，則能肯定乙的幫助行為與丁的死亡之間具有條件關(guān)系。換言之，只要存在如若沒有該幫助行為，就不會出現(xiàn)此時、此種形態(tài)的正犯結(jié)果，就可以肯定幫助的因果性。在本文看來，采取條件說時，完全可能同時采取合法則的條件說。在例21中，乙提供的槍支合法則地引起了丁死亡的結(jié)果，必須肯定乙的行為與丁死亡之間的物理的因果性。
例22:甲打算入戶盜竊，乙知情后將撬門工具提供給甲。甲攜帶該撬門工具和自己準備的萬能鑰匙前往丙家，甲先使用萬能鑰匙打開了丙家的門，竊取了巨額財物。在此案中，乙提供撬門工具的行為，雖然與甲的盜竊結(jié)果之間沒有物理的因果性，但該行為強化、促進了甲的盜竊犯意，因而與甲的盜竊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心理的因果性。
例23:甲入戶盜竊，邀約乙為其盜竊望風，乙同意并為甲望風。但在甲入戶后，乙悄悄溜走了，甲對此并不知情。對此，如果能夠肯定乙離開之前的行為與甲的盜竊既遂之間沒有因果關(guān)系，那么,就屬于共犯的脫離，乙僅承擔中止或者未遂犯的刑事責任。反之，乙依然對正犯結(jié)果承擔刑事責任。
例24:夫妻二人想殺死其女兒的非婚生孩子，在二人以為已經(jīng)殺死孩子后，丈夫先行離開。妻子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孩子還活著，就獨自殺死了孩子。[85]丈夫與妻子先前共同實施的殺害行為，與孩子的生命處于危險狀態(tài)之間具有因果性，因此，二人成立故意殺人未遂的共同正犯。但是，在丈夫離開后，妻子獨自將孩子殺害的結(jié)果就不能歸屬于丈夫先前的行為，因此，妻子必須獨自承擔殺人既遂的刑事責任。
例25:甲與乙以輪奸的犯意對丙女實施暴力。甲奸淫后，乙出于同情放棄了奸淫行為。有學者以強奸罪屬于親手犯、奸淫行為不具有可替代性為由，認為乙成立強奸罪的中止犯。其實，強奸罪不是親手犯。更為重要的是，乙雖然中止了自己的奸淫行為，但其中止前的暴力行為與丙女被甲強奸的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因果性。既然如此，就必須將丙女被甲奸淫的結(jié)果歸屬于乙的行為；又由于乙有強奸罪的故意，故其同樣成立強奸罪的既遂。
結(jié)論
綜上所述，共同犯罪的認定應當以不法為重心(從不法到責任)、以正犯為中心(從正犯到共犯)、以因果性為核心(從物理因果性到心理因果性)。因此，不能將不法與責任混為一體來認定共同犯罪，也不能不區(qū)分正犯與狹義的共犯而整體地討論共同犯罪成立與否，更不能忽視對因果性的判斷。
犯罪的實體是不法與責任?！胺甘裁醋铩辈恢蝗Q于不法，還取決于責任，而共同犯罪解決的是不法問題，故完全沒有必要提出和回答“共同犯罪犯的是什么罪”這樣的問題。如例4,只要查明甲、乙共同對丙實施暴力致丙死亡，就應認定二人成立共同犯罪，并將死亡結(jié)果客觀歸屬于二人的行為，二人在不法層面對丙的死亡負責(客觀歸責)。至于甲與乙的主觀責任(各自的故意內(nèi)容)以及構(gòu)成何罪，則需要分別認定。由于甲持殺人故意，故成立故意殺人罪既遂；由于乙僅有傷害故意并對死亡有過失，故成立故意傷害(致死)罪。所以，在二人成立共同犯罪時，二人成立的罪名可能并不相同。既然如此，就完全沒有必要追問二人以上共同構(gòu)成什么罪的問題。
根據(jù)本文的觀點，刑法理論與司法實踐完全可以淡化“共同犯罪”概念。換言之，只要以不法為重心、以正犯為中心、以因果性為核心判斷數(shù)人參與犯罪的案件，就首先要在不法層面認定正犯(包括共同正犯),確定了正犯之后，就必須將結(jié)果或者危險客觀地歸屬于正犯行為；其次，判斷哪些參與人的行為與正犯結(jié)果之間具有因果性，只要具有因果性，就可以肯定其為不法層面的共犯(在參與人的行為僅與正犯行為之間具有因果性時，則在未遂犯的不法層面成立共犯);再次，分別判斷各參與人的責任(如責任年齡、故意的內(nèi)容等),進而確定參與人觸犯的罪名；最后，按照我國刑法關(guān)于主犯、從犯、脅從犯、教唆犯的處罰原則，分別給各參與人量刑。不難看出，在其中的任何一個步驟，都沒有必要提出和回答“誰和誰成立共同犯罪”、“共同犯罪犯的什么罪”這樣的問題。所以，即使不使用“共同犯罪”概念，也完全可以處理數(shù)人共同參與犯罪的現(xiàn)象。誠然，我國刑法使用了“共同犯罪”概念，但我國刑法有關(guān)共同犯罪的規(guī)定，的確存在多種解釋的可能。
